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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局长是站着喝酒而不穿衣服的唯一的人。他样子很猥琐；弱弱智智，身上时常有些臭味；头发乱蓬蓬的又肮脏。虽然只穿之裤子，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脏话的，不懂装懂的。因为他姓王，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太华是人渣”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王太华。王太华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王太华，你身上又添上新牙痕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拿出九毛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乱禁节目了！”王太华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乱说话的……”“什么乱说话？我前天亲眼见你禁了电视节目，被人骂。”王太华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快要爆一样，争辩道，“停播不能算禁！……我禁节目，你们能么？”接连便是脏话，什么“TMD”，什么“你**”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王太华原来也读过小学，但始终没有上中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快死的时候了。幸而亲戚关系，便在广电局做局长，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乱禁节目。不到几天，又被人骂，然后失踪。如是几次，整天被人打。王太华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去禁节目出气。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坏，就是有先变态；每当有女客人，就脱了裤子给人欣赏，就是这样，店里几乎是每有女客人的。
王太华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王太华，你当真认识字么？”王太华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了不起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中学都上不到呢？”王太华立刻显出好白痴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非人类语言之类，一点都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王太华，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王太华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知道动画么？”我点一点头。他说，“知动画，……我便考你一考。国产蓝猫，怎样样的？”我说和垃圾一样，超垃圾！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王太华等了许久，很白痴的说道，“不好看？……我教给你，记着！动画是给小孩看的。我做局长的时候，要禁日漫盗日漫版。”我暗想王太华的智商还很低呢，而且我们都知道他智障；又白痴，又神经病，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你懂什么不懂装懂？”王太华显出极憨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我不懂就你懂，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王太华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骄傲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王太华。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王太华着了慌，还不滚，弯腰下去说道，“还吃，我都没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行不行！回家吧。”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王太华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王太华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九毛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人阉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禁。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禁DN了。DN能禁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人骂，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快死了。”“后来呢？”“后来被人阉了。”“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王太华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条破裤子，两腿废了，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王太华么？你还欠九毛钱呢！”王太华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王太华，你又禁播日漫吗！”但他这回还口硬，只说了一句“不是禁！”“不是禁？要是不禁，怎么会变太监呢？”王太华低声说道，“被车撞，撞，撞……”他的眼色，很可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他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地上捡了四毛钱，放在口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王太华。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王太华还欠九毛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王太华还欠九毛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王太华的确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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