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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31 12:32:28
shitou:授权了
(一)
米罗开始买彩票,并不是他穷困潦倒陷入绝境那会儿——米罗一生中唯有一次陷入绝境,是在他去圣域之前的事。
去圣域之前,米罗是孤儿,由姑母抚养。
这不是童话故事,所以孀居的姑母算不上是刻薄寡恩的人。在母亲留下的提供了米罗基本生活费的小笔遗产在令全世界无数投资人遭遇灭顶之灾的“黑色三星期”中化为乌有之前,米罗活得还算有滋有味——能吃饱,有衣服穿,不用去幼儿园,乖的话周末可以得到一支棒棒糖。
在八月的毒日头下追逐二手小货车的尝试宣告失败之后,从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棒棒糖,舔一口,意犹未尽地再来上一口,这个时候,住在米洛斯岛的五岁的米罗所感受到的快乐,与同一时刻坐在位于大西洋对岸曾经是约克公爵领地的城市中一条被摩天大楼围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的某幢威严建筑顶楼办公室中听取财务主管关于本季度赢利情况汇报的巴菲特先生所感受到的快乐是难分伯仲的。即使是在神奇的“黑色三星期”之后,失去了舔棒棒糖的大快乐,有时候还不得不忘记吃晚饭,但既然姑表兄弟们和自己都同样健忘,米罗觉得生活仍可算是快乐的——至少自己还能分享别人的不幸。就是在那会儿,米罗朦胧又坚定地认识了快乐的本质——分享。
然而以分享他人不幸为快乐的日子在米罗的生命中一溜烟地跑远了。不久以后,奇迹发生了,时间是圣诞前夜。(为什么奇迹总在圣诞前夜发生,而那一天彩票发售处就那么凑巧要关门?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米罗很多年,直到他不再买彩票。)正当全家人,就是姑母、两位表兄、一位表弟、一只瘸腿黑猫和米罗,一起患了健忘症,没吃晚餐就打算上床睡觉的时候,(社区慈善机构派来的)圣诞老人降临了。虽然不是从烟囱里钻出来的,也没穿那身花里胡哨的大红行头,全家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圣诞老人,因为他带来了真的圣诞礼物——半条羊腿。
送走圣诞老人,一家人巨大的欣喜突然因为某个重大危机的浮出水面而烟消云散——他们想起家里没有用来剁肉的砧板!原先那块,因为久无用武之地,已经在半年前被当作柴火烧掉了!
思前想后,姑母最后决定让高贵的牧神坐在爬满绿褐色霉点的老旧地毯上接受菜刀的敬礼。聚拢在旁的观礼者——三个孩子,瘸腿黑猫和米罗——神色庄严,目不转睛地观摩这家人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
“没关系的,孩子们。待会儿多煮些时间就好了。”姑母被观礼者的虔诚所打动,灼热的泪珠终于冲破藩篱,吧哒吧哒往她鼻唇间深灰褐色的刻纹里钻。
那一刻,米罗意识到,和家人分享快乐的日子算是就此打住了。于是米罗去了圣域
——治疗忘记吃晚饭痼疾的医院
——提供床铺和淋浴的旅店
——偶尔发棒棒糖的幼儿园
——每周能攒三块钱的储蓄罐
基于以上好处,去了圣域的米罗不断提醒自己,是米罗选择了圣域,而非圣域选择了米罗。
················
(二)
米罗开始买彩票,是到达圣域半年后的事。
半年之后,成功攒下七十五块钱的米罗趁着暑假回了趟米洛斯岛。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两块)、四小时的渡船(十二块)、又是半小时的公共汽车(一块),外加一刻钟的驴车(搭乘的,免费),总算把精疲力尽的米罗运到了村口。
站在村口张望了一阵儿:街道三五天没洗脸了,门面房子还算齐整、棕榈树午睡没醒呢——和自己离开时没啥两样,大概打从出生时这村子就长副德行了。虽说物是人不非,真要回家了,竟拿有些不定主意。空手回去不大好吧,思忖再三,米罗掉头往村里的杂货店去了。给兄弟们的甜酒海绵蛋糕、棒棒糖,给黑猫的牛奶,还有给最最亲爱的姑母的鲜花,捧着这些出店门的时候,半年的积蓄就只剩下返程路费了,可米罗反倒觉得踏实了不少。
一家人笑着把米罗拉进门,姑母和猫亲了米罗,兄弟们则忙不迭地亲他带来的蛋糕……
太阳还有一半赖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四个小家伙坐在院子栅栏上闲扯,一边舔着棒棒糖。
“哎,米罗,雅典好玩吗?”
“玩?……好玩!”
“玩什么?”
“打架,劈石头、踢沙包……”和三十几号人一起关在大屋子里背“圣域历史”的玩法,米罗觉得那太没面子了,所以瞒着不曾说。
“嗯,听着还不赖。”“知道现在我们兴玩什么?”
“?”
“溜冰。新鲜吧!”
“溜——冰——”
“嘿嘿,没听过吧你。记得隔壁的费尔?”“他老爸买中彩票了,奖他溜冰鞋呢。”
“好棒啊!红色的,按着六个轮子。划起来会闪光的啊!”
米罗低头瞅瞅自己半旧的球鞋,努力想象在鞋底装上了轮子的鞋子要怎么拿来走路。
“唉,你说他能借我穿一下吗?一小会儿就行了。”“可能吧,你们交情不是不错?”“可我听说他已经答应了奥比、帕洛尔、希亚……”蔫了的男孩舔完最后一口糖,把光秃秃的棍子仍得老远。
姑母在叫了,米罗跳下栅栏急急回屋,姑表兄弟后面的话没听真切。
“……花没用,拿去换……”“中了以后,……溜冰鞋”
——————————————休息时间,马上回来————————————————
米罗羞涩而坚定地谢绝了姑母的盛情挽留,当晚启程返回。
没赶上免费驴车,从村子到码头花了他整整八十分钟。
起风了,渡船颠簸让他想吐,幸好胃里没可吐的材料。
懒洋洋的,四肢乏力,有意无意错过了回圣域的末班车。
今晚要在哪儿落脚,米罗可不为这个犯愁,兴奋并空虚着的他决定乘此机会游览一番雅典市容。
清洁工乌拉诺斯正卖力地用水银把黑魆魆的天花板擦得泛出蓝光,保姆盖亚用淡紫丝被地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街边的路灯百无聊赖,把米罗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又淡,紧接着便恶作剧般地用力压下去,又慢慢松开……无聊的游戏,乐此不疲。
被路灯戏弄得没了耐性,米罗狠狠地踢翻了广场边的废物箱,随即意识到这是违反市民文明公约和圣斗士律令的行为,便没命地跑出去,全然不顾金属箱体在身后大的大声抗议。拐过街角,警报解除,米罗弯下身子大口喘气,抬头时,跟前站着夜魔侠。
“臭小子,逃夜出来的吧。”
“……”的确是逃夜了。
“瞪白眼?不认识本少爷吗?”
“……”真的不认识。
“还瞪!看着就不爽……欠抽!”
“……”欠抽?
夜魔侠出击的那一刻,米罗只想了一下,便任由对方的拳头旋风般落下。
——这是严格遵守不对平民动手的律令还是根本就想被人揍一顿呢?米罗随随便便地在地上摆出个大字,开始认真思考以上问题,直到一刻钟后静思被大胡子爷爷打断。
第二次提请各位注意,这不是童话故事,所以大胡子爷爷不是披灰袍拿法仗会魔法的巫师,而是——
“小伙子这是怎么了?躺在大街上!这么晚了不回家,妈妈要担心的呦!”
“……”回家?
“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不顺心,有点吧;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看来是大麻烦……喏,拿着这个。保你心想事成。”
——红色的布满数字的半透明的据说是无所不能的承担了成千上万人希望的也带给成万上千人失望的一张纸,其学名是
彩票
懵懂状态下的米罗眨了眨眼睛。
“这个是彩票,”大胡子爷爷同样眨了眨眼睛,“勾上数字,愿望就能实现喽,很灵验的。”
“……”听教皇说真心向雅典娜祈祷愿望就能实现了,这个“彩票”八成就是女神的化身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吧。”
米罗又想了一下,便一骨碌打地下跳起来,恭恭敬敬给大胡子爷爷鞠了个躬,揣着彩票鸟一样地飞回了提供床铺和淋浴的旅店。
————————————————继续休息,马上回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训练间隙,米罗找了个背阴地,蹲下,从怀里掏出已经有些发皱的“雅典娜化身”,寻思着该如何勾数字,好实现姑表兄弟们的溜冰鞋愿望——
1、2、3、4、5……
2、4、6、8、10……
11、22、33、44、55……
1、2、3、5、7……
1、2、5、9、14……
半天也每理出个头绪,米罗开始反省:自己怎么就没好好听算术课呢!
倒在地上,把彩票高高举过头顶。阳光打在薄薄的纸片上,给大红数字镀上了金边,把数字间迷宫一样水印交代得清清楚楚。米罗忽然有了某种领悟:那不是上天在宣告自己的命运么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革命尚未成功,坚持就是胜利。
撇嘴一笑,米罗信心满满地回去接着训练了。
················
(三)
打那天起,米罗养成了买彩票的习惯。
开始,米罗只买“乐乐乐”彩票,在29个数字里选中5个就行,因为
——那是最经济、承受得起的方式。米罗那时的津贴是每周3块,他拿出其中的2块来买彩票,一个月还能攒下4、5块钱以备不时之需。手中有粮遇事不慌,量入为出勤俭立身,这些道理米罗还是晓得的。
——那也是最简单、最有效率的方式。“29,5……怎么算都有1/6的把握,也就是说6次里铁定要中一次的啦!”米罗当时是这么深信着的。
然而6周以后,米罗突然发现自己原来离幸福很遥远:5个数字,对2个(1次)是最高纪录,对1个(1次)是上上大吉,全不着边(4次)是家常便饭。生平第一次,无所畏惧的米罗体会到了那种名为“无力”的感觉。挠挠头,米罗不无感慨地道:“以后该认真上算术课了。”
于是,在世界各地古往今来辛苦造船搏击学海的青少年花名册中,增加了米罗的名字:每次上算术课都坐在第一排;积极举手回答费雪尔先生的提问;做错的题目一定要问个究竟;空闲时间不是去图书馆,就是找老师讨教,特别是关于数列、概率方面的问题……十多年后,米罗在数学方面已经具备不浅的造诣,甚至完成了关于费马大定律的系列论文,匿名发表在《数世界》上,引起学界不小的震动,评论界更是惊呼数学界的新星即将诞生,然而捻熟数学竟然未能对米罗的彩票事业做出实质性的贡献,因而属于闲话,不提也罢。下面言归正传。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条胡同不能走到黑
——别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遨游在数学之海遇到了一些风浪的米罗,在仔细反思了自己的彩票计划之后,得出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伟大结论。他果敢而坚定地做出战略重心转移的英明决策,开始收集各类资料:历次的彩票中奖号码,专家对于彩票的预测分析,各种帮助选号的电脑软件,幸运彩民的经验之谈。米罗对后者极为重视,在对121名彩民的获奖实践作了综合比对之后,他感到,他认识到,这121人的幸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深深扎根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是理论联系实际的辉煌成果,简言之,他们的获奖号码无不带有特定的含义,或是宠物的生日,或是与第一个老婆离婚的时间,或是当日菜市场6大蔬菜品种的指导价。
——沉沉黑夜见到了光
——茫茫大海扬起了帆
——米罗的彩票征程有了从此有了新方向。
他开始关注生活,决不放过任何一个足以决定成败的细节——
“米罗啊,我可是连我祖母的堂妹夫的侄子的生日都告诉你了,你就别再刨根问底了。”
“米罗,你在我的花园里呆了三小时,转了三十六圈。双树园里有几棵树、几朵花、几只凳子、几个鸟窝也都弄清楚了。你是不是还想了解蚂蚁的确切数量?”
“我说米罗,你数完了我的睫毛没?我想眨眼睛。”
“米罗你混帐!我的体重是有些变化,可你也犯不着每天都记下来还做成什么曲线图挂在墙上吧。”
……
多么可爱的同伴——无私地给予米罗窥视自己生活的特权。对于他们的合作,米罗从内心深处致以十二万分的感激,所以在面对同伴们“你的彩票真的能实现愿望”的问题时,在面对蔚蓝的、墨绿的、棕褐的、浅紫的眼眸中所传递的期望、怀疑、揶揄、不屑的眼神时,米罗总是摆出他那标志性的以不变应万变的笑容,承诺道:“有什么愿望,我来帮你实现吧。”
没有人能抗拒一个有着麦色健康肤色,宇宙般深邃暖蓝眼眸的希腊男孩的阳光微笑,他们含羞地、释然地、骄傲地、庄重地将自己最直接、最隐私的部分展现在米罗面前,欣然允许后者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最为回报,米罗总是把他们的愿望郑重其事地记在各式各样的彩票背面,小心折叠,精心分类,保存在不同颜色的玻璃瓶里;玻璃瓶被齐整地安置在床头架上,远远看去,好似彩虹,绚美、快乐、脆弱无比。
···············
(四)
……
……
……
···············
(五)
很多年后的一个周末,米罗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买彩票。米罗当时的每周津贴已经达到1000元,足够购买一周里所有种类的彩票,但是那天米罗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买彩票。
那是一个像黎明一样寂寥的夜。混浊的灯光下,玻璃瓶彩虹吝啬地泛出暗淡的殷红。米罗半躺着,信手取下某只玻璃瓶,抚摸情人脸庞一样(尽管他从未有过情人)轻轻揉搓着瓶身,用食指和中指灵巧地拔出瓶塞,还下意识地哼起一些支离破碎的调子,似乎是米洛斯岛上流传的摇篮曲。和着那疲惫的节拍,瓶中的纸片嫁娘出喜轿般散落到床铺上。
随兴捡起半旧的一片,苍蓝纸本上落着深棕墨迹,仿佛年代久远的东方画卷。墨迹凝成短短的一行字,很公正的手写体拉丁文
——阿布罗狄,愿你能长久汲取玫瑰的美丽与芬芳
“已经不需要了。”几不可闻地叹息着,米罗把纸片揉成团,扔在一边——阿布罗狄在满天花雨中的死亡,已经为美丽和芬芳划定了一个没有人,包括玫瑰,能够超越的界限了。
另一片纸,另一行字
——艾俄里亚,愿你成为和艾俄洛斯哥哥一样棒的黄金
米罗一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念叨着“艾俄洛斯”——在和永远一样长久的时间里,艾俄洛斯的名字在圣域属于禁忌已被人刻意遗忘了;而在并不短促的现在,出于某种并不浮现在表层的怯弱与自私,这个名字被供奉起来,却依然无人提起。
——撒加哥哥,愿你早日把加隆哥哥找回来
“这个是……”他笑了,抿嘴偷笑脱轨列车般放肆成纵声长笑,边笑边捂着肚子,从床头架里摸出半支铅笔,在那句话上打勾——终于有能实现的愿望了啊。半小时以前,在女神殿不期而遇、与他交手又弃之而去的那个男人不正好就叫加隆么?曾经死掉的加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女神殿前对那个男人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只有短暂的时间活下去……
站起身,米罗缓缓走向屋外,外面,等待他的是名为圣域的混沌。他身后,床头架上摆满了装满彩票的玻璃瓶。这些东西——混沌、玻璃瓶、彩票、愿望——米罗只用了比希望还短的一瞬便把它们忘记了。遗忘是很容易的事,因为,在米罗的世界里,并没有那些东西的容身之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