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室的三张床中,有两张是空的,而躺在最后那一张床上的少年,正在忘掉那两张床是 怎么空下来的。少年在躺上去的那一刻朝尼奥看了一眼,尼奥到现在都还忘不了他的眼神。
在三人之中,史汀克是最理智的一个。他愿意接受“维修”,也全是因为信任尼奥。如今尼奥要违背这份信任,夺去他们的一切:记忆、往事、友情,甚至是生命。
在那一瞬间,史汀克的眼神里出现疑怯。一向刚强冷静、从不在人前示弱的他,该不是知 道自己将发生什么事了吧?
“为了什么而战……?”
不知不觉间,尼奥脱口而出。
“……一开始想这种事,我们就完蛋了,是吧?”
这番自嘲实在太凄苦,研究员只好勉强答“是”。 对他们讲这些也无济于事。
为了什么而战——答案再明了不过了。因为洛德?吉普列尔先生的期望。为此才有自己以及那些强化人们。何须再迷惘?后悔又不能唤回史黛拉和奥尔。要是真那么同情他们,自己大可以放走仅存的史汀克。
他又想起史黛拉的小鱼缸。
——不行。到头来又是自己的感伤罢了。他们只能在这里生存。 尼奥也一样。
他默默看着沉睡中的史汀克。少年的睡脸没有一丝烦恼,看起来无比幸福。
“这样啊……还是没办法?”
走到医务室前的通道上时,真听见舰长的声音,连忙反射性地躲到墙后。舰长正在医务室 前和军医谈话。
“是的。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迟了一秒,真才意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他们在谈史黛拉……的死。 不想还好,这一想令得他浑身发抖。真极力忍住,扶着墙以免自己跌坐在地上。
军医的声音继续传来:
“要是能撑到我们把她交出去当然是最好,若是不行,我们再这样延长她的生命迹象,搞 不好反而不妥当……这样只会让研究人员更难取得正确的资料——就算要解剖的话。”
解剖?――一听见这个字眼,真那几乎停滞的思绪轰地动了起来。 他说解剖?他们在胡说什么!
“评议会要的是活体呀!若是那种样本数据,我们在研究所里采集的还不够吗?”
解剖……数据……样本。 真终于明白了。军医之所以持续治疗史黛拉,并不是为了救她的命。反之,他刚刚还建议
不要再维持她的生命了,因为那样会使研究人员不易取得资料。他竟然说史黛拉死了比较好!就为了取得资料?
“反正你给我继续维持她的生命,我还是希望尽可能活着引渡她。”
他听见舰长做出结论。只不过,舰长也只能把史黛拉看做一个活体标本,而不是和他们一样会哭会笑、会痛苦的人类。
“是……我知道了。我会尽量试试……”
“对,拜托了。”
舰长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
“——对了,真呢?他还常常来吗?”
听见自己的名字,真更紧张得全身僵硬。
“是啊,三天两头的来。”
军医答完,叹口气又说: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关心那种人。”
“这样啊……”
舰长没再说什么,就这么离开了。真听见医务室的门关上,两条腿却像是被钉住了似的, 只能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之前,他根本没想过史黛拉获救以后会怎么样。他当时是怕她死,但她现在离死也不远了, 而且就算能继续活着,往后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实验体。等母舰抵达直布罗陀,她会被带离真的身旁,送进不知哪里的研究单位,做为强化人的活体标本,一生做科学家的研究对象。她会永远被绑在病床上,再也不能看天空、看海,也不会再跳舞或欢笑了。
这种事情……! 真紧握了拳头。
跟联合军对她做的那些事,有什么两样!
阿斯兰走到上层甲板,不自觉停下了脚步。甲板上的炮弹孔多得超乎他的想像,此外没有 一处是平坦的:副炮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洞和洞旁卷起外翻的装甲。即将沉入海中的夕阳, 将这片宛如废墟的景象染成橘色——世界末日正在到来,约莫也是这个样子吧?阿斯兰怔怔的想。
——消灭所有的自然人,战争就会结束! 父亲生前的咆哮在耳边响起。他确实是那么说的,只要敌人全数毁灭,战争就会结束。
——再这么下去,全世界必将陷入互不认同的无限战争。
或是像是乌兹米的警告?绕了一大圏,结果自己还是走上同样的路?
基拉问,在这种情况下,“殖民地”是否就是对的,阿斯兰答不出来,尽管自己先前回到扎夫特时满怀信心,认同“殖民地”的做法是结束战争的捷径。
——卡嘉利流了多少眼泪…… 还有这一句话,刺痛了他的心。
他一直以为他们走在同样的路上。同样渴望阻止战争,始终并肩同行——他甚至想,将来,他们也会互相扶持地一直走下去……
他觉得他们都错了。先是与联合结盟,继而出现在战场上敌我不分的阻绕。
仔细想想,这有什么两样。
互不认同的无限战争——用战争来逼迫对方接受自己的主张。
然而,他们也落入了这样的轮回。
阿斯兰正陷入迷惘时,一个粗暴的开门声将他拉回现实。出现在甲板上的人是真。他也看 见阿斯兰,当下眉头一皱,转身就要走。
“真?”
隐约觉得他脸色阴沉,阿斯兰便喊了他一声,却见真转过身来,桀骜不驯地应道:
“有什么事?”
“啊,没有……”
他的语气带刺,态度简直就像他们刚认识时一样恶劣,令阿斯兰大感不解。真瞪了一眼。
“原来你不在房间里关着,跑来这里伤心了……真悠哉啊!”
阿斯兰无话可答,以为是自己的迷惘被他看穿了。
“露娜玛莉亚在担心你咧!她自己都受了伤,还在问你怎么了……”
发现自己压根儿没想到露娜玛莉亚的伤势,阿斯兰不免有些歉疚了。他看着真,觉得他浑
身散发出杀气,显然有什么心事,于是思索着开了口:
“真……关于奥布军……”
“你管奥布军那么多干嘛!”
打断人家说话,口气又这么差,令阿斯兰也不禁吼起来。
“真!”
“你摆这种架子,却又拿不出作为,还不是跟他们一样!”
“……你说什么!” 当场,一股血气直冲阿斯兰的脑门。原来如此,他是为了这个。真表现得这么没礼貌,一直以言语顶撞,是因为阿斯兰输了——才用这种方式表现轻蔑?
少年的出言不逊可没有就此打住。
“这一切根本就是地球军的错!你也是为了对抗他们才回到扎伏特来的吧?”
虽然恼怒,阿斯兰却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只能沉默以对。他的这些指责几乎完全切中了自
己的迷惘。
“——所以拜托你行行好,多加点油吧!”
真恨恨啐了一声,没等阿斯兰回答,就消失在门后了。
都是地球军的错——阿斯兰也这么认为。地球联合只会威协奥布或其它软弱国家,逼他们加盟,拿不合理的藉口点燃战火。遇上反抗、叛变情事,就动用武力镇压,残杀自己的同胞;又因为不认同基因调整,便拿年幼的孩童进行人体改造实验,不把他们当人,用过就丢——这也都是联合干的好事。
让那种人放肆妄为,这世界怎能指望和平?所以自己才选择了现在这条路,决定与他们交
战。
这么做哪里错了?应该没有错才对……
可是,呆站着想了好久,阿斯兰仍然没法认为自己是对的。